星期三, 一月 10, 2007

八九一代人是丑陋的:我的一点意见

作者:余世存

不管一般民众有多少意识,六四成了政府、知识分子和学生的忌日已是一个事实。

它是我们中国人的梦魇,是一代人的情结。说梦魇,那里有年轻学生要求民主的梦,自由的梦,有精英们要求共和的梦,有工人农民要求治理贪污腐败的梦;说情结,那时最具有清醒意识的中青年官产学精英,那时尚在学校读书的青年学生,以及八九后入校自觉继承六四精神的更年轻的学生们,所组成的八九一代人,无论身在何地,都有昭雪六四,深化六四成果,宏扬六四精神,将六四的理念深入人心的情结。

我听说六四时,全国几乎每一个县级以上的行政区域,都有学生为主体的示威、请愿、声援活动,虽然我当时作为一名大三的学生也参与其中,但六四画卷的全部丰富性非我所已认知;我还见过比我年长的兄长一代人里,六四已是政府官员,后来下海,现在一年多在坑蒙拐骗,醉生梦死,但据说每到忌日前后,就有针刺之痛。当然,并非社会学意义上的例证并不具有多少证明力。这也正是我今天要来叙述的一个事实,我很久以来就想一吐为快的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我是从审美的角度来谈论八九一代人,在我看来,就目前为止的作为来观察,八九一代人是丑陋的。

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把一代人作为材料纳入诗意审美的视野,何也?因为我看到了笑蜀先生的“请不要让我来唱挽歌”,文字很短,却字字沉痛,这是比当下大多数的汉语写作更正当有效的写作,它本身是对我们民族文化非现代性的揭露,因为它的读者对象既是全民,又是当政者和制度机器,它试图跟读者对话,它“九死其犹未悔”。当下的汉语写作,多已“现代”得先锋实验去写买通向大师和不朽的门票了,或“后后现代”得为小众和市场写作了。但请原谅,在读笑蜀先生的文章时,我知道这也是真正的汉语,用鲁迅的说法,人生多苦辛,然而有时又极易得到安慰,我们小小的安慰也正是语言能够温暖洞明。笑蜀先生的文章可以给我们明确的生命意识,在悲怆里又给我们力量,用李猛先生的说法就是,我们的力量不是残忍无情的力量,而是苦弱的偶在的力量,尽管经常无法做出决断,经常失败,但能够在坚忍中捍卫我们的爱。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读诗,绝望的悼词,“无韵之离骚”。我知道,用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就是,其意或有可商,而其对生命的信仰情怀,与天地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我之先评述笑蜀先生的文字,是想说明,对民族社会的当下处境,只有像笑蜀先生这样的八九一代人才最清楚,最有力量。但事实上,我们社会当下缺少这样的“异行”。在瞒和骗中,在所谓的等待时机中,在自欺欺人中,糊涂地过日子。

上个世纪的中国内忧外患,在事变应急地形成了各个时代的集体品格,因之人们今天得以对几代人进行归纳分析,甲午一代人,有康梁孙黄严章为代表;五四一代人,有陈胡鲁为代表;一二九一代人,有顾准李慎之们为代表;这以后是一代人的消失,完全成为无个性的人;再后来,是文革一代上山下乡的知青一代,这一代是无头脑同样不知生命为何物的一代,只有当他们运用脑髓放出眼光来时,当他们的反思有所涉及自己和他人的意义时,才有可能接近天地大德的境界,才有可能知道文明和现代理性涵义,他们因此也有一个光荣的称号,四五一代人。再后来,就是八九一代人。

甲午一代人活动较早,可以不论。而似乎已成定论的五四一代人,包括目前尚未完全展开的八九一代人,也都可以暂且不论。从一二九到四五,三代中国人,六七十年的光阴,几乎白过了,甚至倒回去了。对于中国的历史,这只是一瞬间;对于世界文明浪潮,这也只是无时间的几群生物而已(如同我们眼里的非洲人,或当年阔气时眼里的化外之民)。但对于这几代中国人,十数亿的生命个体而言,不是太悲惨了吗?一二九一代人在悲壮的救亡里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后来真的把自己献祭牺牲,救没了自己,且不说了;随后的无名的一代人,也许该命名为四九一代人,五十年代人,生活在新中国,工作在红旗下,在国家自豪感,在建设伟大国家自己也是伟大建设者的想象中,在整天没事非偷着乐公开咧嘴宣布自己幸福里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但后来竟发觉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和虚无,一生白过,且不说了。今天还充壮盛的四五一代人,当年更幸福过,参加文革,上山下乡,其受环境的影响不亚于今天八九一代人,其作领袖作英雄作大师及其接班人的梦更纯粹更有力行精神,人生啊,你就是旗帜,你就是方向,但时过境迁,四五一代人而今安在?大部分下岗了,分流了,坐着奴隶位置的也失去了安稳感。用我的话说,他们完全消融到“中国”了。这样惨痛的教训难道还不值得八九一代人吸取吗?

做一个人吧,尊重生命吧。让中国成为世界的中国而不是世界的黄祸,成为文明的中国而不是群氓的中国,成为创造的中国而不是弱傻的中国。这是文明的谕示,是几代人的历史任务。几代人的宿命般地为专制文化所轻贱已经给八九一代人启示了。

可是,事实不,八九一代人也是因循的,不自觉的,是丑陋的。

八九一代人曾经嘲笑过知青一代的自私。当是时也,八九一代人在广场上为全民争取权利时,知青一代人多在工厂里,在乡下,做工种地,尤其是工人们有安定团结费可得,有还算稳当的饭碗,他们没能倾力支援那健康的力量。暂时坐稳的位置很快就不稳了,到九十年代中期,他们纷纷面临下岗和谋生的艰难,社会主义真的会饿死人。歌曰:三十以后才明白。他们的三十应是上山下乡之后,应是四五运动前后,可惜自觉者太少,他们年过半百才明白。黄仁宇在他有名的《万历十五年》一书里明明白白地实证地描述了中国专制文化的可怕,其机器之下无生命,无人,任何人都会迟早地被机器吃掉,没有人能侥幸逃脱。而知青一代阅历可谓多矣,你们却仍侥幸地以为自己例外,看来是年轻时在伟大领袖与天地斗其乐无穷的造反有理的号召里,真以为“世界是你们的”了,你们的反思不过是八九年做好孩子做顺民,机器碾压之下岂有完整的生命,到后来让你们挨饿受穷时你们想求学生带着你们向专制机器要求权利而不得。活该。你们中间侥幸逃脱的一些人,成为暴富,成为学者名流,成为官员者流,仍没有生命的自觉,你们的反思不过又到年轻时的自信水平,你们以为自己是孙悟空,世界是你的,你注定要大有作为,可以呼风唤雨,点豆成兵,出将入相,作大师状。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知青或四五一代人就这样在八九一代人眼里成为一个穷折腾的闹剧。在2000年长江读书奖之后,这代人中的知识精英们在八九一代人眼里完全消失了。

该上场了。四五一代人最有野心抱负者不过在自我幻想,最平实的也不过在做经院的事业,做“善终考”的功夫,最忧患的也不过在做敲边鼓的呐喊,做“口吐真言”的言说。

何况已经上场了。在官场上,八九一代人多已位居处室,做业务,担负具体工作,有的甚至已经做到一市一县的地方长官。在商场上,王志东张朝阳们只是一个代表,只是八九一代人露出来的冰山一角。在传媒市场上,八九一代人则几乎占领了主持人、制片人、编辑部主任、主编的位置。在网络赐福中国时,八九一代人的思想精英们也趁机浮出海面,李朝晖、任不寐们用自己的心力重新认识中国解释中国。

可以说,当代中国最活跃的社会文化现象多是八九一代人创造制造生产的。

但中国仍旧是那个中国。用闻一多先生的诗说,不过是死水里泛起了五彩的斑斓而已。死水是丑陋的,在死水里得意的昆虫青蛙同样是丑陋的,在死水里搅拌使水好看的八九一代人也是丑陋的。

八九一代人忘了,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市场经济的活力,带给他们的生活,除了生活水平上可以比上几代人骄傲外,他们所体验的,既无一二九一代人的悲壮,又无四九一代人的幸福,更没有知青或四五一代人的崇高。八九一代人嘲笑知青或四五一代人的自私,问题是八九年之后,当知青一代受报应下岗时,八九一代人也自私地没有声援。八九一代人以为网络热、媒体热、影视热等等将使自己永远地脱离了中国,永远地告别了黄皮肤,而进入到人类的自由世界里了。

他们忘了,他们的这种“以为”,不过是在自己的父老乡亲面前充大而已,他们不过炫于中国而已。当年的知青或四五一代人却曾经震憾过世界,当年的知青或四五一代人曾经以为自己将救世界万民于水火。境界孰高孰低,难道还不知道,但是不,八九一代人仍津津有味于自己一代的生活、幸福,满足于眼前的“简单的占有感”(马克思)。

也许八九一代人以为,他们跟上几代人不同,知青一代的极端是一个错误,这一次自己跟上人类文明时务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永远是站在文明世界的前沿了,自己与文明始终了。他们忘了,他们不单是由自己来说明的,他们也是由乡土父老来生成的。这里倒用得着季羡林的一句糊涂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假若他们也敢拔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他们在河东之后河西地会与大地亲吻得灰头灰脸。因为即使八九一代人真的跟上文明的时务成为俊杰,那将跟从或将反抗的中国人也会迫使八九一代人的回应。这里也用得着马克思的一句话,他们身边一切已死和健在的亡灵,会梦魇般地压在他们心头。

丑陋者不知道自己是丑陋的,他们只知道上辈们丑陋(无论上辈们自己的审美如何),他们只知道底层工人农民打工者是丑陋的(无论后者的精神如何自足),他们只知道在一个社会里不成功是丑陋的(无论这个社会是否不义)。

洪水会来,报应也会来。我为八九一代人痛惜。我更为中国痛惜。

也许,在中国近现代化的历史上,只有五四一代人的生命更丰富,更宽广,更厚重。因此才了一个世纪里的代际奇观,即祖辈比孙儿辈们要进步,孙女们比奶奶们还要封建,也因此,在几代中国人里,只有五四一代人活得更像个人样,他们更有个性,更自由,更有思想和创造的活力;只有他们经受住了时间风雨的考验,反而是后几代人,一会儿自以为或社会以为是天上人间,是天之骄子,一会儿是社会作贱或自暴自弃成人渣或垃圾。可笑的是,今天的孙子们重孙子们反而论证说,五四一代人太偏激了,中国就是他们给搞坏了。用毛泽东的诗说,那真是,斥安鸟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

八九一代人至今没有总结出自己一代人的性格、精神和使命,因为八九一代人跟上几代人一样仍未能展现自己的个性、畏天悯人的生命厚味和关怀广大的热诚,甚至至今跟政府一样不敢直面六四,不敢直面六四那跪着造反的事实。因此,八九一代人也糊涂地过日子,感伤和激昂者仍不解造反革命与跪着之间的同质性。他们忘了,真正的革命不是除去这一个人或这一代人,不是砸碎一种制度机器,而是更新一个民族,一种文化,创造制度更新的环境,使之适应内在自由的需要和世界的发展,使之符合人类的自我完善。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八九一代人在制造当代中国社会文化景观的同时,在新闻舆论和知识生产方面表现的丑陋令他们自己都震惊不已。

法轮功来了,又去了;石家庄爆炸了,又平静了;严打来了,又去了;法治来了,德治也来了;哈贝马斯来了,又走了;台湾、美国、日本惹麻烦了,又过去了;……像看西洋景一样,东洋景、本土景、在地景原来也这么有意思。只是全然跟自己无关,小学生跟自己无关,城市居民跟自己无关,农民工跟自己无关。

那么,有关于中国前途的言说呢?这牵涉到社会政治学术思想。但有批判精神的“大师”严厉批判中国的新自由主义取向时(据说知识分子、老百姓和官府是合谋的新自由主义),新的建构性的生活又在哪里呢?不过,可以肯定,跟我们无关,生活不是我们的,前途也不是我们所能言说的。当神学大师指出真理应该秘传时,我们能肯定的是,真理也不再是我们的了,谎言也不是我们所能给出的。当知识界为自由和平等都争得一团热闹时,我们明白了,自由也不是我们的,平等也不是我们的。当读经典的朋友们例如李猛先生为“爱与正义”写下洋洋万言的知识史的进路时,我们惶惑,原来爱也不是我们的,正义也不是我们的,至少,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我们,中国人,除高等华人和精英之流外,原来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因此,我们这么卑怯而丑陋。

但是,我要说,包括所有精英或社会成功人士在内的八九一代人都是丑陋的。

他们沉默,他们以为自己是腹诽而不服从;他们在网上冲浪,他们以为自己是创造为了中国;他们嘲笑上辈和政府,他们以为自己在抵抗和革命;他们在体制内刻苦而敬业,他们以为自己将会是叶利钦或戈尔巴乔夫,他们以为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他们以为自己是新人类或新新人类,独立于中国历史的进程以外。实际上,全然错了,他们仍是中国的老百姓,是中国政府的臣民。他们沉默,因为他们腹诽而驯从;他们只能在网上冲浪,因为他们看护不了自己的本能,只能盲目地发泄而自以为是。同时,他们嘲笑上辈和政府,他们以为后者都已定型而静止,他们不了解中国社会仍在颤动,仍在维持,仍在举手投足。

的确,批判的眼光看到了,他们越在都市里繁荣似锦,他们就越跟官府合谋。对中国社会发生的每一事件,每一情境,每一法律政策的运行,他们本来是可以有所言说,有所行动的。如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一九八九年所诞生的现代公民,他们本来可以选择公民的不服从。但他们大多数以为自己是革命者的抵抗,是堡垒里的奸细。所以,他们窥伺,试探,等待。先是,上几代精英曾预言说,两三年内中国将会大乱,他们等了,等来了小平南巡;又有人说金钱里面出民主,经济改革将带来政治改革,虽然马克思不承认但唯物主义确实承认经济决定一切的,所以,八九一代人等着,等着拜金主义来销磨专制,他们还想等着小平同志去世,小平同志确实被他们等走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等着西方文明生活方式的进入,等着好莱坞的大片,后者确实让他们等来了,北京等城市据说被等得已经 “后后现代”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等着美国等国家为他们争取人权、自由、幸福,但等来了炸弹、TMD、NMD,赤裸裸的国家利益。可能技术会决定一切,美国文明送来了互联网,新的生活空间,他们在网上却又等着,等着权力的接收征用,等着一个个的论坛消失,甚至一个个纸质媒体的变质。他们说,我们还在仰望星空,我们还在仰望哈耶克,哈贝马斯,哈威尔,还在哈哈哈,他们惟独不平实地观察他们身边的社会,不切实地改变身边的环境。他们热热闹闹地创作了影视、诗歌、散文、报纸、时尚、网络、学术、思想,惟有跟生活、生命的现实实践无关。他们热热闹闹地制造了都市的繁荣,让工人农民目瞪口呆,付出一生的努力都无法理解,学习跟进也无可奈何。他们等待底层的洪水革命,他们就可以跳入其中作冲浪健儿,在底层的牺牲里成就自己。但他们不过仍是老百姓,是传统意义上的造反者,他们连孙中山那样的革命精神都不具备。

他们永远不理解马丁·路德金所说的,不能再等了;他们永远不能理解安提戈涅所说的,现在就要兑现一切。但他们是可以等的,他们是可以在将来的好梦里兑现梦想的。

他们仍未能摆脱毛泽东诗的梦魇,他们忘了,真正的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绣花,就是温良恭俭让,就是一个阶级与另一阶级的共和共生,是一个集团跟另一集团的布施同事。

但八九一代人还没有理解这一点。而转眼十多年的放逐已过,历史还有多少时间让他们施展?也许,最终他们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今天,我只是说出一点意见,用笑蜀先生的话说,请不要让我来为你们唱挽歌。

注:此断想部分写于2001年六四前,部分写于六四后。

原载博讯《余世存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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