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三月 20, 2007

陆铿回忆与忏悔录:写在时代的边上,写在时代的中心

作者:李金铨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系教授

一、

钱锺书先生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小书,《写在人生边上》,冷眼看透人间世情,出笔辛辣而幽默。陆铿先生刚刚出版《陆铿回忆与忏悔录》(下称「陆著」),厚达六百多页,横跨五十余载,丰富的感情和热力跃然纸上,读者很难不感受到他的震撼,这本书算是写在时代的边上吧。正如卜少夫先生说的,新闻记者一生记事是历史长河中必不可少的浮沉泡沫,是历史的一部分,「也反映了时代,是那个时代不可缺少的见证」(1)。

形容陆著是历史「浮沉的泡沫」,尤其是出自陆铿的兄弟卜少夫之口,原也没有甚么不敬。逝者皆如斯,扰攘众生有多少人能够留下一片雪泥鸿爪?何况陆铿这五十多年来不断捕捉新闻,制造新闻,而且更不断卷入国共斗争最高层的风暴,其人其事当然传奇。他的回忆录不但写在时代的边上,有时候更是写在时代的中心点上。

司马文武说得对,国共斗争联手夹杀了独立自由记者的生存空间(2)。展读《陆铿回忆与忏悔录》、《柏杨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和《刘宾雁回忆录》,我们欲哭无泪,简直从纸背里嗅到专制政权刽子手的腐朽恶臭。统治者蹂躏人权,压制新闻自由,血迹斑斑,后代人也许可以宗教情怀宽恕其愚妄,但绝对不能轻易忘记历史的教训。他们四个人记录的遭遇异中有同:左右专制政权磨灭自由心灵,愚弄人民,个人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下何其无奈,但独立人格却能在特定的时空下创造历史的浪花。

我始终以为人师比经师更能陶冶记者的风骨与胆识。从前读外国报业史的书籍,例如《纽约时报一百年》(何毓衡译),心向往之,只是总以隔了一层文化藩篱为憾。如今总算开始有中国记者撰写他们自己的血泪史。这四本回忆录拍摄了人与时代的交光互影,反映六十年来两岸记者在专政铁轮下苟活的一鳞半爪,应该郑重推荐给目前和未来的新闻工作者细读。

萧乾先生为人平和温煦,他的回忆录生动细腻,却留下一处败笔:当年他决定抛弃海外一切,奔回去追随新中国,为此吃尽了几十年苦头,甚至夺笔二十年,怎料他在书末一章忙着解释如何无怨无悔。我们完全尊重个人的抉择与感受,但是给他这么一表白,岂不令人诧异整本书想传达甚么讯息,而前面各章又何必如诉如泣?坦白说,深刻探索专政的根源方为重点,个人的怨悔何足让读者挂齿?就此,我个人比较喜欢柏杨的态度──可以原谅当年刑求他的特务,却务必把国民党那个邪恶的戒严体制揪出来诊断。

一般中国文人的通病是自大又自怜,讳疾忌医,息事宁人,内心深处不愿意揭自己或社会的疤,因此回忆录常为尊者讳,为自己讳,觉得往事不可追,待之如过眼云烟算了。于个人,这容或是不念旧恶的美德;对历史,这不啻是逃避责任的行为。这种回忆录读起来当然不真不实,不感人。在公是公非的面前,小事犹可马虎,大节万万不许糊涂。陆着幸无此虚矫之弊。

一九八五年,陆铿访问胡耀邦于中南海,磊落可爱的胡氏为共产党在历史上欠陆铿一笔债而道歉,陆铿为人坦荡荡,有时大而化之,竟回答说大时代个人的灾难不算甚么。这本回忆录「在可能范围内」大致实事求是,而且多彩多姿。幸亏他没有画蛇添足,要是他穿插了廉价而错误的「豁达」,至少在我的天平上,全书可能就会黯然失色。这样批评似乎苛刻了一点,但我们想知道的,的确不光是萧乾、柏杨、刘宾雁或陆铿的个人遭遇,而是他们所代表的千千万万人的时代遭遇。人们如果老是拒绝吸取历史的教训,哪天重蹈覆辙,也是罪有应得的了。

我说「在可能的范围内」,是指陆铿全凭他惊人的记忆力写作,不像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有日记或第一手资料为基础。走过这五十多年的弯曲路,当事人多已作古,求证无门,陆着在潜意识里包含多少「选择性的记忆」,哪些事情给时间之网冲刷得更美或更丑,恐怕连作者和读者都无法确知。对于从剃刀边缘活过来的老记者而言,纵然这是无可避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还是衷心感谢陆铿抢救历史的苦心。他那为争取新闻自由的坎坷一生,周旋于权势人物纵横捭阖的一生,顶天立地的一生,既写在时代的边上,也写在时代的中心,实在值得包括我在内的后来者所效法,所深思。

二、

话说六十年代末,我在台湾读大学时,陆铿在昆明再度入狱尚未获释──他因言贾祸,响应了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而大鸣大放,其中一条是要求准许民间办报同共产党打擂台,以致成为「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外间对他的生死下落完全未明。我的两位老师赞叹平生没遇见比陆铿能干的采访主任,但格于形势,他们语焉不详,也不敢多说。后来,我偷偷到图书馆翻阅「新闻天地」,看到卜少夫写的〈陆铿其人〉,然后又见有陆铿致卜少夫和丁中江的信,以及卜少夫「大义灭亲」的声明。事隔三十年,如今捧读陆着,回忆对照,后面这些信件往来当在一九五六年左右,也就是陆铿坐完第一次牢出来,在云南省当政协委员,自称「为中共统战作吹鼓手」而鼓吹「国共第三次合作」的时候(3)。

一九七八年我开始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有一天不意在「南华早报」看到陆铿从大陆来港的简略报道,心头不禁一凛。后来同他见面,就像许多初见他的人,怀疑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人物,嘻嘻哈哈,声宏气大,跟我们晚辈一见如故,了无代沟,哪像是差一点给蒋介石砍头、而真正给共产党在监牢里折磨过二十二年的衰相?

之后,居然有幸和他同事。他神采飞扬地追述当年往事,听者无不动容。后来他和胡菊人办「百姓」杂志,在纽约办「华语快报」,一手报道,一手评论;一九八五年访问胡耀邦,彼此唇枪舌剑,成为胡下台的三大罪状之一;「天安门事件」以后,又义助许家屯出走美国,使自己上了大陆的黑名单;反正陆铿无论做甚么事都轰轰烈烈,此乃后话,书中也有详细的交代。陆铿在这本书中既回忆又忏悔,回忆为公,忏悔为己。他对新闻从一而终,对感情逐水草而居,恰是鲜明的对比。我只敢触及书中有关回忆新闻工作的部分,至于男女私情的忏悔,则最好保留给陆铿、他的女人们和他的上帝。

将近二十年来,不论在美国、香港或台湾,我忝列陆铿众多的忘年交之一。他的故事我在不同的场合已经听过许多遍,如今展读回忆录,虽然还是神采动人,毕竟来得太迟,当然迟来总是比不来好。台湾解除戒严,开放报禁,十年于兹,陆铿当年所面对的蒋氏专制政权如今安在哉?就怕比我还年轻的读者,因为没有白色恐怖的记忆,而将本书当作等闲的掌故看。殊不知没有前人种树,岂有后人乘凉?新闻自由靠着许多人前仆后继的争取,得之艰难,所以必须戒慎恐惧地加以维护。对台湾如此,对大陆、对香港何尝不是这样?

本书如果早十五个年头问世,会是甚么光景?第一,应当会为台湾党外的民主运动燃点火苗,并与雷震、殷海光「自由中国」以降绵延不断的自由主义精神先后辉映。但果真如此,陆铿和国民党政权的恩怨就愈扯愈不清,更遑论把书在台北出版了。第二,陆铿可能访问不到胡耀邦,胡耀邦下台的命运不会因此改写,但他率真的性格和谈话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记录了。

话说回来,七十年代末,陆铿一离开大陆,就奋不顾身跳入新闻工作的漩涡,争分夺秒,彷佛一股劲要抢回在狱中虚度的二十二个寒暑,根本无心照顾回忆录这些不急之物。当时,他虽然痛斥毛泽东的独裁,却偶然还有口无心地唱「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的调子──当然,只要提得出坚实的论据,社会主义未必不优越。假如陆铿抢在其他人之先,在林林总总的文革故事还没有泛滥成灾之前,他的回忆录在国际市场上一定会更轰动,但他的思想相信没有现在这么解放。世间事也许就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三、

陆铿毕生以新闻事业为职志,他是个甚么样的记者?世界上很少人像他以新闻为第一生命,他时时不忘交朋友,处处布置线索;在狱中竟千方百计追查云南易帜的来龙去脉,在死亡线上还在想「万人争看杀陆铿」的新闻标题。胡菊人称他为「老虎记者」,司马文武说他是「永远奔驰中的野马」,唐德刚赞美他是个敬业精神天下第一的草莽英雄,徐东滨则誉其威武不能屈。陆铿自称是个「自由主义者」,或是「民主个人主义者」(4)。我认为陆铿首先是个受到孟子浩然之气薰陶的素朴儒家,其次才是素朴自由主义者,当然其间的联系尚待更细致的学术分疏。陆铿这股刚气不必来自书本,他自承受于右任的鼓舞至深,要以报纸作为「新生力量向腐朽势力挑战」,破旧立新,为民请命(5)。

陆铿少年得意,未满三十,即出任首都南京「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一九四七年,任内在党报拔虎须,揭发孔宋贪污案,轰动国内外,触怒蒋介石。蒋下令追查新闻来源,陆铿坚不吐露,又以调虎离山之计保护属下记者。面对蒋的召见逼问,更慷慨陈词,说大人而藐之,乃至软化当朝的态度,俨然有国士劝谏之风。这是一般腐儒所不能及的,也开创了新闻史上真正光辉的一页。(按:消息来源保密谅是西方自由主义传来的规范,不是固有的文化。蒋介石对陆铿的不杀之德,固然有赖国际因素的考虑,但诚如当年民主人士储安平说的,跟国民党争新闻自由是「多少」的问题,等到共产党一日得天下,可就剩下「有无」的问题了。储后来果然因为骂共产党「党天下」而恶死。要是陆铿碰到毛泽东,能全身而退吗?)

我有一次问「人民日报」的老社长胡绩伟先生,他年轻投奔延安搞革命,一辈子在党报的范围里思考问题,晚年的民主思想从何而来?他笑道,作为一个素朴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知道党和国家必须对人民好,如此而已。可见只要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民主这东西即使没有甚么深厚的理论素养,还是可以从生活实践上体会出来的。陆铿和胡绩伟,一右一左,殊途同归,居然在「民本」的问题上相遇了。

陆铿所经历的新闻生涯当非本文所能概述,但他最特出的注册商标就是坐牢。他一生除了当记者,就是坐牢,彼此交替不已,彷佛乐此不疲。他几乎遭国民党杀身之祸在先,又投身共产党的监牢凡二十二年在后;出狱,一到海外,好比程咬金闻到泥土的味道立刻复活过来,旋踵间各种言论出击,又分别上了台湾和大陆的黑名单,自云「可谓百年难逢之异数」(6)。他既做过两边的阶下囚,又做过两边的座上客,其实到头来还是孑然一介特立独行的记者。他引张季鸾的话:「记者不坐牢,不是好记者」,又引成舍我的话:「面对牢狱之灾,才能表现铮铮铁骨」 (7)。在不畏惧强权上面,陆铿和自由主义者殷海光是异曲同工的。

但愿这些歌颂坐牢的话,只是自我解嘲。环顾世界上政治清明的国家,好记者根本不必坐牢。中国政治原来已经不上轨道,以前的社会结构简单,分工又粗,新闻附丽于政治的边缘,缺乏独立自主的生命;加上陆铿自己禀赋「爱管闲事」和「自以为是」的英雄个性(8),天不怕,地不怕,于是脱离不了玩政治之火的宿命。介入政治,既危险,又易为人所利用,足为殷鉴。例如他接洽胡适出马竞选总统,殊不知中了蒋介石为了党内斗争所设的圈套。他同阎锡山建立密切的情谊,正负效果相抵,一九四八年阎在广州拯救陆铿于国民党的牢狱之灾(罪因是他在「天地新闻日报」正确预测共军渡长江的地点),翌年陆铿回昆明接眷,却被共产党误会身负阎所交代的政治任务,几乎为此丧命。威武也许不能使陆铿屈膝,他却可以动之以情。他重情义,以致在许家屯出走的事件上模糊了新闻与政治之间的界限。这些做法似乎都逸出新闻记者的常轨。

新闻与政治应该保持多少距离是门艺术,本无定论。原则上,要近得令新闻人物信任,可以采访到独家消息,但也要远得冷静超然,独来独往。不管如何,黏得太紧总是不好。经历这许多风浪和横逆之后,陆铿作了总结:「新闻是新闻,政治是政治,不要陷入政治的泥坑」(9),违反这个原则的人重者丧生,轻者败名,闻者足戒。一九七六年,我有机会访问刚卸任的美国总统□特,问他对白宫记者的穷追猛打有何感想,他说:「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做,希望他们也知道我有我的事要做,彼此互相尊重。」角色分明,权利与义务确定,这才是政治与新闻的安全距离和正常关系。

四、

陆铿的苦难反映中国的苦难,他身处的时代是中国报人从纯粹论政过渡到半专业化的时代。

在世纪之交,早两三代的文人,他们以报纸作为启迪民智和救亡图存的工具,评论国是,针砭时局,动员群众。报导信息反居次要。其中之佼佼者,如王韬,如康有为、梁启超,如孙中山,无不以天下为己任,博学多闻,多才多艺,简直是文艺复兴式的士人。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纵贯横通、崇山峻岭式的方面人物,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及至二十、三十年代,中国报业观念受到西方的影响,新闻的分量愈来愈重,开始发展出一套相当成熟的新闻理念,尤其是「大公报」提出「不党,不私,不盲,不卖」的原则,竟与西方报业追求新闻客观、言论独立的意识互通。从萧乾的记叙可以看到「大公报」如何比同业更努力开拓新闻的领域。张季鸾以「不求权,不求利,不求名」自勉。中共骂该报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其实它一直是左右受敌的。当时中国工商萧条,社会单元,交通不便,「大公报」的销路有限,但它的历史地位始终无有出其右者,老报人如徐铸成和萧乾数十年后仍对它怀念不已,岂是偶然?

陆铿进入新闻圈那个时候,不论中外,记者的社会地位都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低低在下的。甚至三十年前,台湾民间尚以「文丐」状之,名门世家子弟不为也。说来叫人汗颜,中国新闻史的研究至今一片荒芜,使我们无法全面燎解中国记者的出身、意识、阶级和社会流动。但我们知道,新闻工作看本事,不重学历,只要有本事不怕没出头,何况新闻事业满足一些理想青年的浪漫情怀,所以它一向是有志的困苦青年参与社会、改善生活的捷径。萧乾和陆铿的例子说明:走投无路时,投奔新闻的道路,未始没有一片驰骋的天地。

在彼方,「纽约时报」幽默专栏作家Russell Baker调侃自己说:「一九四七年(入行时),做报纸的准输定。梦想赚大钱、讨富婆的男人干医、法、商或工去了。像我这样没本事做赚大钱的工作,可以进研究所当教授;教授赚钱少,但社会给他们盖的图章不错。对比之下,报人占据社会的底位,好人家才不让女儿嫁他们。他们被看作一群喝烂酒、讲脏话、不修边幅、衣服发臭、负债累累、不受欢迎的流浪汉。」(10)。Peter Rand 在刻划《中国通》记者时说:「本世纪初期中国所吸引的美国人,如非适应社会不良者,至少可说是孤独者和做梦者。其中很多有名的怪人就是记者,这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新闻这行业向来吸引不同流俗的人。」(11)美国新闻界也是在过去几十年逐渐走向专业化的道路。

前后数十年,说来讽刺,中国新闻自由最充分的时期是军阀割据,最宽松的地方是三不管地带的租界和殖民地。可惜「大公报」的自由独立精神后来非特没有继续发扬光大,反而随着时局的阢陧动汤而异化,报纸又先后给国共两党化为喉舌了。一般论政者往往像在写策论,向上谏言,名义上是为民喉舌,为生民立命,其实是凭借儒家一些简单的道德观念臧否人事。就算他们来自下层的农村社会,他们改变了阶级属性以后,未必听得见其所来自的社会在嘶号。他们实在没有畅通的管道探求民隐。

四十年代末,政权变天的前夕,陆铿他们那一批青年在南京「中央日报」,居然可以走「先日报,后中央」的路线,在劲敌中迅速建立新闻报导的权威地位,现在回头看都觉得不可思议。蒋介石在大陆虽无力全面专政,但他在处顺境的时候还能容忍一些逆耳之言,至少没有赶尽杀绝;当时有许多亲共报刊屡封屡出,例如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胡绩伟在成都办了十次刊物,查封一次办一次,只要换个名登记,连内容栏目都不必变。可是一旦蒋介石处于逆境,则企图以铁腕全面紧缩言论。初退台湾,蒋尚未统揽权力,「中央日报」仍勇猛可观,每遭当局以「党报不像党报」为斥。后来,沦为「有中央,无日报」,那张报纸乃江河日下,以至于名存实亡。国民党撤到台湾,退无死所,自四九年起至八七年期间,它对新闻的压制比在大陆有过之无不及。而国民党的残暴比共产党又是小巫见大巫。陆铿的回忆录在一定的程度提供了见证,也描绘了十分悲惨的侧影。

如今,港台的媒介拜赐于自由的政治环境,发达的经济基础,多元开放的社会结构,打破传统森严权威秩序的枷锁,终于有条件孕育自由独立的新闻体系了。现在记者是受薪的中产阶级,训练完整,生活安定,地位提高,他们不必看权贵的脸色讨生活,也不必人人虚妄得要以天下为己任,更要紧的倒是做好专业分内的工作,让大家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上一决胜负。市场不必万能,但利之所在,读者为大,记者的眼光必须常常看下,不是一味只看上。我不是说传统中国文人论政一无是处,或是专业分工一定比较进步;其实,专业化也有窄化、工具化、技术化的危险,何况市场垄断愈来愈抹煞异见,这些问题牵涉非常广,我目前不敢妄断。社会分工愈细密,专业化是必走之路,大势所趋,无可抗拒,问题是如何结合传统士大夫的抱负与现代专业精神。这是百年来未有的最好契机,万勿错过。

五、

我借题发挥这许多,最后是回到书本身的时候了。陆铿的朋友们说他粗中有细。在他细一点的时候,写作材料丰富,宏观微观交叉并举。例如他在蒋介石面前陈词那一章,就把整个时代气氛烘托得极为出色,栩栩如生。在他不是那么细的时候,斧凿之痕便昭然。例如,「中央日报」总编辑李荆荪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处理新闻持甚么态度、经过甚么挣扎,他怎么卷入权势场域的龙争虎斗(为甚么找他做替罪羔羊?),他怎么被迫害,心境如何(他沉痛地说这是上世的业报,不许家人探监),尽管坊间已有若干零星的记载,他的患难弟兄陆铿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但这一段记叙反失之平面化。陆铿提到「新闻天地」弟兄之间的歧见(12),以及反右到文革之间的狱中生活,都没有交代。至于书中描写大陆狱中的性生活和蒋纬国夫人的猝死,除了与全书的脉络格格不入,也未免为了哗众取宠而嫌草率。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意义」的问题:拜读这六百页以后,除了知道有趣的掌故以供谈资以外,读者得到甚么启发?请原谅我吹毛求疵,我觉得陆铿通篇讲出了很多现象,可惜对其深层意义似乎解释不够。陆铿不是没有这个识见,可能志不在此。他写过一篇学术论文,分析蒋介石和毛泽东对新闻的控制,实发人之所未发。我很想进一步知道,从这么多叙述中,他如何看这几十年来中国新闻界的起伏变化,记者如何在大变局里保持自我而不随波逐流,他同时代的记者在泰山压顶之下如何反映民之所好,新闻界如何与权势建立合理的关系,海外媒介(包括港台和北美)对中国的民主进程有何贡献。许家屯说陆铿「批毛不批邓」,我觉得陆铿对人太有兴趣,有时候会低估表面看不到的结构因素。

萧乾特别推崇陆铿在访问胡耀邦时所用的「逆势法」:彬彬有礼,然后用冷箭射出一些尖锐的问题,逼得对方无处可躲(13)。司马文武也说陆铿让人先跑野马,再想办法把他拉回来,对方就不由自主讲了许多会后悔的话(14)。我很同意他们的评价,觉得陆铿访问胡耀邦不让意大利记者法拉奇访问邓小平专美。可惜陆铿没有在书中分析这个技巧,我们只能把这个访问当作原始素材,不能听他现身说法,这对新闻后进毋宁是一大损失。至于陆铿的访问卷入胡耀邦的失势,则是中共最高层权力「内部斗争的外在化」,找藉口而已。

总之,这是「中国第一记者」写的有血有泪有骨有肉的历史记录。我常想,中国记者有谁像陆铿闯过这么多江湖、惹过这么多祸,有谁比他更敢批逆鳞,有谁吃的苦头比他多,有谁比他更富争议,有谁在他这把年纪还站在新闻的第一线上?答案是没有,没有。我想如果他当年不自投共产党的罗网,如果他不吃二十二年免费的牢饭,如果中共没有把他当统战对象放出来,如果胡耀邦不因他是统战对象而接受他访问,如果他不跟海外左中右独的三教九流各路人马来往,这只老虎记者会变成甚么?这一连串的「如果」只能臆测,当然不会有答案。这只森林里的老虎被关在栅栏里写了这本回忆录,我们同情之余,也向他致敬。


附注:

(1):《陆铿回忆与忏悔录》页623

(2):同上页6

(3):同上页339

(4):同上页519

(5):同上页41

(6):同上页1

(7):同上页230

(8):同上页153

(9):同上页213

(10):Growing Up, 1989, p.57

(11):China Hands, 1995, p.21

(12):《陆铿回忆与忏悔录》页471

(13):同上页456

(14):同上页7

书名:陆铿回忆与忏悔录

编者:陆铿

出版公司:时报文化出版

企业股份有限公司

原载台湾光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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