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龍记》 by 图雅
趁着秋夜,我点了一枝烟,我思索中国的传说。
中国传说中有两种神物,麒麟和龙。在现实世界里它们并不存在,可它们的原身是什么却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人大费周折,想弄明白麒麟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是什么。考证的结果很出人意料:麒麟的原身是非洲的长颈鹿。
这简直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不错,古代交通不便,但是想像与讹传也有限度。那就是它们只应当影响局部形象,而不损失神韵,否则就不是想像或是讹传,而是扯谎了。从长颈鹿到麒麟,中间的差距要多么长的舌头才能填补?长颈鹿的长处就是一根脖子。可以抹煞它身上的黑斑,可以把它掐头去尾,但是这根脖子却是神韵所在,万万不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可我们见到的麒麟,却丝毫不以脖子见“长”。看看狮子吧,狮子是对“长颈鹿”学说的一个有力反驳。它同样传自非洲,有威武雄壮的头部。但传过来并没有走样。民间甚至有以“红烧狮子头”命名的菜,凡是见过这道菜的人,大概都不能不承认厨师的动物学造诣。
如果说麒麟的前身还算有个捕风捉影的说法,龙的原身可就没有一点痕迹了。这也许是因为龙的问题过于严肃。从某种意义上说来,龙是政治动物。过去说皇帝是 “真龙天子”,后来维新了,大家一起做“龙的传人”。可这么一来,龙就成了众人的老祖宗。老祖宗是什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未免有些太荒唐了。
幼年时我曾相信龙的原身是大蟒。大蟒身子长,会游水,身上有鳞,嘴里的信子带叉,这些都跟龙相似。但是年齿日增,阅历渐广,发现蟒有许多疑点。比如它捕食的时候,是鬼鬼祟祟地盘在大树上,突然倒垂下来,卷走小鹿一类的猎物。吃东西的时候数它困难,明明吃不下去的东西,还是贪心地吞咽。如果谈政治,它的作派倒很能让人想起伊拉克的侯赛因,或者二战时的德意日来。
这就跟龙的形象产生矛盾。俗话说:生龙活虎,从神韵上,龙的原身应当是潇洒自如而且进退有度。如果战,须是堂堂之师;如果吃,须是大方磊落,这才是龙的派头。蟒出没于西南一带的亚热带雨林中,而我们中华民族的活动地点,大多集中在长江黄河流域,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地域矛盾。我们读《庄子·逍遥游》一类的瑰丽文字,看出祖先很有诗的气质。他们欣赏的是鲲鹏一类搏击九天,遨游四海,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的神物。像蟒这样盘踞一隅,心理阴暗的动物,大约不能被提名。
我也曾想到鳄鱼。鳄鱼的作风够泼辣,因为嘴大,吃东西亦相当利索。跟大蟒一样,它有鳞,会水,它长长的嘴巴也类似龙。可是我从心理上老觉得接受不了它。我听过禹的故事,明白祖宗也下水。可我坚信他不会像鳄鱼那样把泡脏水当成快乐。鳄鱼的另一大缺点是皮厚,给它一个泥潭,它就会在那里赖下去,以致唐代的韩愈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驱赶它。如果祖先把鳄鱼当做神物,身为大学问家的韩愈如何会加以痛诋呢?
大蟒和鳄鱼的毛病,就在于它们都是形似,而不是神似。齐白石说“太似则媚俗”,龙也是艺术创作,太相似反而损失有效的艺术成分。
我想,如果一个动物想当龙,那它必须有龙的神韵,比如龙可以呼风唤雨,作起法来,想什么就什么。所以龙的原身应当动作矫健,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气势,而多半不会是动作迟缓的爬行动物。至于居所,则应当是大江大海那样的开阔去处。最后,为齐白石和中国的广大艺术家着想,它的特征不能跟龙符合得太多,有个百分之三四十就好。而且这百分之三四十还得难得一见,即使偶然见到,也不许看清楚了,这样才能给人留下数千年的想像余地。
当然,这是一个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任务。中国那么大,到哪里去找这个要命的动物呢?
任务遥遥无期,日历却已经翻到了下乡插队。好在那年月在城里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我便随大流到了乡下。乡下也没太多的好事,但起码有秧鸡,有鳝鱼,还有说土话的农民和一位叫老张的牛鬼蛇神。老张见多识广,干活时他挑水,我浇菜,休息时他给我上博物课。有一天我问他龙的问题:都说你们是牛鬼蛇神,可牛鬼蛇神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有人说祖先是龙,又有人说蛇是龙的子孙。
要这么一说,你们牛鬼蛇神岂不是赚了便宜吗?他哈哈一笑,说:“龙的事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龙绝不是蛇。”接着他就讲了一件二三十年前的事。
说的是那年他参加了长江战役,事情的缘起是一方要渡江,另一方不让,谁也不依谁,最后只好用大炮说话。这一来可苦了老张,他属渡江的这一方,从一下水开始,炮弹就前后左右这么一发一发地落,如果中间这一发早点落下来也好,可它偏不。总之,老张他们说不尽的一惊一乍,好不容易才到了江心。这时不远处突然翻出一个大得吓人的脊背。当时风狂浪大,炮弹仍然在爆炸,可周围几条船上的人都呆住了。那东西比盆粗,长度跟一条船差不多,它脊背上有节,两侧有巴掌大的鳞片,一条长长的大尾巴跟传说中龙的尾巴一模一样。有一个船夫当场就吓瘫了,船被冲到下游好几里他才恢复说话能力,诅咒发誓说那东西就是龙王,有着尺把长的白须,而且向他传达了天机:不要打了。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有白须,会叹气的动物大大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它到底是什么呢?老张他们为什么马上把它和龙联系到一起?为什么天下那么多别的动物,老张他们全都想不起来呢?我稍微发挥了点想像,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
在远古的某一天,我们的祖宗正在宽阔的江上打鱼。突然天阴了,响起了炸雷。接着狂风大作,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祖宗见大事不妙,赶紧收篷。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江面突然骚动起来,接着就是一条巨大的动物浮了出来。在那风起云涌,大雨如注的背景中,它若隐若现,不可一世地游着。我们被震惊的,但是有许多艺术细胞的祖宗回到部落之后,不免根据见到的局部形象,添加一些想像,把这个动物勾勒出来,这个创作出来的形象,就是龙。
如果用X表示这个未知动物,我的推测就是:想像+X=龙。祖先是先看到X,然后创造龙。老张他们是先看到龙,后联系到X。几千年的功夫,大家都只在这方程中打转。
多么完美的学问哪,完美得令人舍不得放弃。从那以后,每当我听到大江大河中怪物的消息,总是兼程赶去,跟别人打听每一个细节,直至别人生气。我曾经见到过老态龙钟的鲤鱼,几百斤重的江猪,我甚至听说过一种叫做“席子”的,可以把来江边喝水的动物包起来拖下水去的怪物。可十分失望,对我来说,它们都是Y,是错误的字母。有一年长江发大水,我实在忍不住了,专程去当了一个星期的筑堤工,一边往麻袋里装土,一边大逆不道地想:如果大水把堤坝冲开会怎么样?天下滔滔,祖宗也许会把自己的真面目昭示给我们。
可世上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时间的流水解不开这个方程,出国潮却把我卷到了美国,干起了捕鱼捉蟹的勾当。有一天,我在一个路边的鱼场停了下来。这一带到处都是这种鱼场。它们的任务,是把从太平洋回游到江河来产卵的鲑鱼抓起来剖腹取卵。取出来的卵在池子里孵化成小鱼,再放到河里去长大。我访问这些鱼场,一半是为了消磨时间,另一半是为了观察鱼的觅食习惯,以便改进我的系列谋杀技术。
我观察了一会,正准备离去,忽然从旁边过来一个美国人,强行拉我看水底一根大木头。我勉强看了一眼,并不见什么出奇,只是上头仿佛有些疙瘩。正纳闷间,忽然那木头动了一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条大鱼。再仔细一看,它嘴上有白色的长须,尾巴像鲨,背上有节,两侧各有数十个巴掌大的鳞片。总之,越看越像老张所描述的动物!那美国人把我的激动都归功于他自己,向我发布了一大堆数字。根据他的说法,这个东西叫Sturgeon,一般要长到六尺多长才成熟产卵,最大可以长到三四米长,重达一千五百磅。
我呆呆地坐下来。从认出来这是一条鱼开始,在我的眼中一个大大的字母X就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难道,Sturgeon就是我寻找已久的龙的原身吗?不,这当然不可能。如果是,它为什么好像患了痴呆症,在水底一动不动?再说,无论它跟传说中的龙多么相似,总是一种美国的鱼类。我来到美国,难道是为了给广大的国人引进一个祖宗吗?如果这样的话那得算是出公差了,只是外事部门大概不会给我报销差旅费。
无论如何,Sturgeon是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动物中最接近龙的一种。总得把它代入我那好几千年的方程里看看吧?
我翻开字典,看看Sturgeon到底是什么。想不到不翻则已,一翻立刻有了重大的发现。原来Sturgeon就是鲟鱼,鲟鱼中国也有!不久前发生的三峡论战,反对派的理由之一,不就是如果建坝,中华鲟的产卵通道就会被堵塞吗?爱国的事岂能耽误,我当即拿起电话,拨通了本地的钓鱼协会。回答倒也简单:“想看鲟鱼?到邦尼威尔大坝去吧。”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哥伦比亚河上的邦尼威尔大坝。从坝上放眼望去,果然好个藏龙卧虎的形胜去处!那峡谷大开大合,两岸峭壁相对而出,从远到近层次分明地排列着。美国西部最大的河——哥伦比亚河就从谷底流过。它的咽喉被大坝一把攥住,于是它拼命挣扎,好容易才挣脱,只得做出驯服的模样,向下游静静流去,只有河心藏的一股急流,还在时隐时现地暴露它的野心。
天还没亮,可钓鲟鱼的人已经在甩竿了。他们用四五米长,小孩胳膊粗细的鱼竿,鱼线则有四十磅强度。甩竿的声势相当吓人。那是由虎背熊腰的汉子持竿站在带弹簧的小台子上,背对水,全神贯注,肌肉绷紧,眼睛瞪到极限,然后将半磅多重,带着线的铅坠猛然甩出去。那铅坠流星似地划破空气,发出嗡嗡的声音,好一会才落到河心。我敬甩竿的是条汉子,不免上去跟他聊几句。原来他叫格林,有印第安人的血统。根据他的说法,鲟鱼是在大河与太平洋之间进出。在河里它只在中流觅食,所以越能把鱼饵甩到江心,钓到的可能性越大。
正说间,忽听得江心泼喇喇一声,格林用手一指:Sturgeon!我回头一看,已经晚了——只见到一个褐色的尾巴尖从水面消失。正后悔时,突然又是泼喇喇一声,这次瞧得实在,虽然隔得很远,可清清楚楚,那是一条长长的,有节的脊背!接下来并没有喘气的工夫,许多条鲟鱼从江心此起彼伏地窜了出来。虽然是在波涛汹涌的江心,它们的翻腾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展和自在。最令人称奇的是:它们出水的时候,总是只露头尾,侧面,或者脊背,但从来不把全身露出来。说齐白石,说艺术,这不正应了“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句话吗?
我服了,真服了。如果挑选字眼形容鲟鱼的动态,什么“矫健”,“优雅”,“潇洒”,全都用不上。要用只能用“神”字,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劲头,只要你看它跳过一次就忘不了。如果说它们类似什么动物,我只能选择“龙”,因为其他的东西都没法跟它比。什么白色的胡须,有节的脊背,巨大的鳞片,长长的身躯,这些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它们跳跃的姿态,只有传说中的龙才能有那样的气度和神韵。广东人说:“不是猛龙不过江。”猛龙过江究竟是怎样的,今天算是见到了。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疑问,解了几千年的龙的方程,就着落在鲟鱼身上。
我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格林的鱼竿却突然动了起来。那鱼竿的尖梢本来已经被鱼线绷紧,弯成弓形,但是突然更为沉重地弯了几下。格林马上抢竿在手,用竿上的大转轮往回收线。上钩的鲟鱼显然被激怒了,它先是在江面上翻了一次,接着就拖着四十磅强度的鱼线直向江对面冲去。格林手中的转轮被它拉得不住地放线,数百米长的线放完了,那鱼就扯着格林在岸上跑。格林狼狈不堪,用两腿夹住鱼竿,艰难地收线。每次快收到一半,那鱼又开始冲刺。如此反复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搏斗的双方才算第一次相见。那条鲟鱼跟格林差不多大,它躺在乱石嶙峋的江滩上,仿佛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气喘嘘嘘的格林则把鱼线的一节拿给我看。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可怜的鱼线,它被江底的岩石磨得伤痕累累,有几处就要断了。
驾车离开大坝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公路沿着大江蜿蜒,我的思路有些混乱。想不到龙的方程那么大,非得在太平洋的彼岸,在别人的土地才能解开。为什么古老的中华鲟总是跟我缘悭一面呢?难道就没个机会,在雄奇的三峡之上,看到它那褐色有节的脊梁,泼喇喇地腾出水面,一展它雍荣华贵的气度吗?也许,这一切都是庸人自扰。而所谓龙的原形,不过是一种固执。龙既然是想像的结果,那么无论是在中国,在外国,无论一个人走到哪里,归根到底,真正的龙也只能在心中找到吧?
车继续行进,江上正是晚凉时分。
我点起一枝烟,两侧城镇的灯火纷纷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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