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一月 16, 2007

俞可平谈政治改革 推进民主需要大智慧

《新闻午报》采访俞可平
中共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
“民主是个好东西,不是说民主什么都好。民主绝不是十全十美的,它有许多内在的不足……相对而言,民主是人类迄今最好的政治制度。”《民主是个好东西》一书收录的访谈, 大体上包括了俞可平的主要研究领域和他的代表性理论,例如当代中国政治、比较政治、治理与善治、政府创新、增量民主、动态稳定、民主治理、多元社会全球化、公民社会等。本文是俞可平就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和谐社会下的稳定观、中国社会转型等热点问题的访谈。

“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一次政治变革”

问:请您谈一谈对未来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前瞻性看法。

俞可平(以下简称俞):从总体上说,我对未来的中国政治发展比较乐观,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海内外有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认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社会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政治体制没有实质性变化,甚至没有什么重要变化。有人甚至把这一点当做中国经济发展的一条成功经验。

我不同意这种观点。确实,如果纯粹按照西方的政治标准,如多党制还是一党制,三权分立还是三权合一等,可以说中国的政治体制基本上没有变化。但政治评价的标准不应当只有这一种,如果从中国的政治分析标准来看,如政治的内容、领导体制、党与国家的关系等,这种看法就是不确当的。对于中国社会来说,在影响社会发展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三种基本因素中,政治始终是最重要的,正如毛泽东所说:“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在社会经济制度发生根本变革的时期,尤其是这样。对于中国社会来说,不进行重大的政治改革,经济体制就很难有实质性的变化。被称为改革开放标志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本身就是一次政治变革。我们完全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多元化进程是由政治改革启动的,但经济改革的深入反过来又促使政治体制的进一步变革。

这些改革的直接结果是,民主范围越来越扩大。现在把人权写入了宪法,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也是很重要的进步。

说到政治体制改革的方向,我觉得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应当做到:1、使中国的政治生活变得更民主,使公民的权利得到更多的保障,使社会变得更加法治,使政府行为给公民带来更多的公共利益;2、在充分借鉴人类政治文明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建立一套适合中国特殊国情的中国式民主制度。3、最大限度地增加社会的公共利益,走一条增量政治改革的道路,或者说增量民主的道路。

有些人把“发展是硬道理”理解偏了

问:有观点指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现在应该提“以社会发展为中心”。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俞:首先从历史角度来看,将经济建设作为中心肯定是对的,因为改革开放初中国的经济基础薄弱,只有经济发展了才能解决其他问题,这个没有错。一些学者提出,单纯追求经济,一些负面现象就出来了,包括生态环境恶化、社会不公、视经济增长为唯一的政绩等等。这些问题并不是因为把经济发展当成中心造成的,而主要是由其他因素导致的。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并不等于经济发展是唯一的,或者说经济发展可以否定其他的东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是强调经济建设是基础性的,只有奠定这个物质基础,才能使政治、文化和社会的其他方面有更好的发展。邓小平同志当年改革开放的这一基本思路并没有错。

在过去的发展中确实出现了一些比较严重的问题,如生态失衡、能源短缺、分配不公等,我认为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有些官员、有些地方政府和政府部门,把“发展是硬道理”这一原则理解偏了,片面追求经济增长,以致不惜任何代价,把单纯的经济增长等同于经济发展,又把单纯的经济发展等同于整个发展。正是为了克服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偏差和问题,新一届中国领导人提出了科学发展观,即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生态等要协调发展。我非常赞成协调发展或平衡发展这个观点,某个方面的发展不应以牺牲其他方面的发展为代价。我觉得科学发展观的提出,表明政府的责任更加重大,因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态的协调发展,主要是政府的责任。有些问题,市场经济自身是解决不了的,要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比如分配不公、教育不公、司法不公、环境破坏、社会不和谐等问题。这些问题主要得依靠政府才能解决,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体制的进一步改革,也是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与建设和谐社会的客观要求。

和谐社会有八层含义

问:您怎么看和谐社会的稳定观,跟以前的“稳定压倒一切”有没有什么不同?

俞:我一直在倡导“动态稳定”。市场经济要求动态稳定。传统的稳定是一种静态的稳定,其主要特点是把稳定理解为现状的静止不动,并通过抑制的手段维持现存的秩序。与此不同,市场经济所要求的现代的稳定则是一种动态的稳定,其主要特点是把稳定理解为过程中的平衡,并通过持续不断的调整来维持新的平衡。

传统的稳定以“堵”为主;现代的稳定则以“疏”为主。“堵”就是,你对上级不满,你要抗议,我不让你抗议;你不是要反映么,我不让你反映,要不就采取措施处罚你,让你不敢。动态的稳定就是,如果公民对政府不满,你可以向政府说出来,只要你有道理,政府就改正。如果你没有道理,或者违法对抗政府,我就按照国家的有关法律制度,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哪怕你闹得很凶。总之,动态的稳定就是,只要不违法,公民有什么不满就可以说,可以申诉,甚至说一些使政府不高兴的话,做一些使政府不高兴的事,如上访啦,发发牢骚啦,说一些情绪比较激动的话。政府根据公民的合理要求,对政策和制度进行及时的调整,这样就把原来的平衡给打破了,建立了新的平衡。动态平衡是一种过程中的平衡,对执政能力是一个挑战。过去维持稳定的办法对政府官员来说比较简单,现在就不一样了,政府也要跟公民谈判,政府也要妥协,要满足公民的要求,要进行体制改革。执政为民就应当是这样。所以,动态稳定对政府是一个现实的考验,我觉得大概真正的稳定也只能是动态的稳定,那种传统稳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的经济发展要软着陆,政治发展更要软着陆。这么大一个国家,如果政治震荡,出现了不可预期的社会大冲突,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我们要构建一个和谐社会。

但如果没有社会公平,社会和谐是没有基础的,如果政府和公民没有合作,和谐社会是根本没有希望的。所以政府要和公民合作,即要实现善治。我们古人的政治理想是仁政和善政,仁政用英语说是goodgovernment,这主要是讲政府自己要好;而善治goodgovernance,是指整个社会治理状况要好,其前提就是政府要和公民合作。

什么是和谐社会?从现代民主治理的角度看,我认为,和谐社会主要有八个方面的含义:和谐社会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多元的社会、合作和宽容的社会、民主和善治的社会、秩序和法律的社会、公平的社会、诚信的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社会。

亲民是一种精神,法治是一种治国方略

问:您如何看待官员亲民的问题?

俞:事实上,亲民政策对真正为老百姓服务的政治家来说,是一个必然的要求。一个人民的政权,官员当然应当亲民。为什么一些基层官员会产生误解呢?我觉得,他们可能是认为亲民是不是就不要法律了,或者不重视法治了。其实,亲民是一种精神,法治是一种治国的方略,它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不但不矛盾,而且应当是一致的。并不是什么时候中央领导批示一下,法律就不要了。所以,亲民政策不但不与法治矛盾,而且它本身就应当体现在法治之中。第二个原因可能是,一些地方干部觉得很难做到这样,认为整天去访问老百姓,就很难做工作。我认为,中央提倡的亲民是一种精神,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官员应该切实关心老百姓的利益。亲民政策,重要的是要体现到各种法律政策制度中,体现到政府行为中,而不是说每个政府官员要整天往老百姓家里跑,那反而是扰民了。亲民最主要的是要体现到政策、制度里面去,真正落实到自己的执政行为中。不过应当看到,中央与地方关系中存在的某些现象,从深层反映出了我们的政治认同,尤其是公民对政府的政治认同,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一点确实要引起高度的警觉。

民主是让公民自己参与政治生活

问:有人说,中国应该从传统社会转向公民社会,您作何评价?

俞:首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多个利益主体并存,国家不可能把所有事务都管理起来。我们现在倡导政府要降低成本,轻装前进。政府要从一些原先由它管理的领域中退出来。那么,当政府不去管理时,谁来管理这些必须管理的领域呢?让老百姓和社会去管。所以,公民社会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客观要求。其次,民主政治也必然要求一个健全的公民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的公民社会是民主政治的基础,民主不是政府替公民做主,而是让公民自己参与政治生活。公民社会通过各种民间团体,将分散的公民组织起来,实现公民有效而又有序的政治参与。

从以上两个方面可以看到,公民社会在中国的崛起,是随着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发展而必然要发生的过程,对此政府应当采取积极的态度。

前面我说过,在全球化背景下我们要实现的理想政治状态是善治goodgovernance,其实质就是国家与公民社会的良好合作。国家要实现善治,首先要有一个健全的公民社会,没有公民社会,就不可能有善治,最多只有善政。中国的公民社会刚刚开始发育,还很不成熟,其作用也十分有限,并且深深地带有自己的特色。我们不能完全用西方的标准来衡量,若按照典型的西方标准,目前的中国几乎没有公民社会。西方的东西要借鉴,政治学的公理实际上是一样的,但中国政治确实会有中国自己的特色。公民社会也一样,公民社会随着市场经济而兴起,并且对民主政治日益产生影响,这是普遍性。但是在中国,公民社会有什么特征,它怎么样兴起,如何发挥作用,它的制度环境又是什么,政府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所有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研究。

问:您在电视上说过:“民主是个好东西”。

俞:民主肯定是个好东西,这是对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整体而言的,是对执政为民的政府和政党而言的。但对自私自利的和短视的官员而言,民主不仅不是一个好东西,还是一个比较麻烦的东西。所以,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一定要站在国家、民族和全体人民的角度来看待民主,民主可能要付出一些重大的代价,但它绝对是国家和民族的长远利益所在。民主也是近代以来世界各国政治发展的普遍趋势,是不可阻挡的潮流。但实现民主需要现实的条件,它是一个增量的进步过程,必须采取极其审慎的策略,否则,效果会适得其反。所以,推进民主政治,既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高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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