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十二月 24, 2006

不成句的话--《证词》读后给廖亦武的信 by 北明

亦武兄弟:

虽然忙得总处于“救驾”状态,还是把你的《证词》看完了。看这书,联想很多,除了书中内容,总是在想你为什么写作,为什么把笔帽彻底扔掉,墨汁沾得这样浓,把创口写得这样直露而毫不留情,为什么要把屈辱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我想,正像你在书中某处告诉人们的,你是以这种方式拯救、修复自己被损害的尊严。中国社会是一个非人性化的社会。不管是否意识到,人的尊严都以各种方式遭到践踏。所以你的书写,和逃离这个社会之后的书写有本质不同。它不仅是记录身历经验,见证历史,它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精神的拯救和对暴政的抗议。

我并不把你的独特的书写,仅仅当成你个人人格尊严的拯救方式。

我还看出你的来自中国传统和俄罗斯传统的精神资源。王怡指出你的躯体的承载力,除了这个,我发现你实际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在写一本书,记录身边的事,你是在用文字追寻不朽。虽然身边没有同道,或者同道不多,但是被断裂、被扭曲的中国、俄国的传统资源在你那里奇迹般存在,而且生长。我不知道一个民族的命脉是否可以由及少数的作家、知识人的作品呈现给整个人类,一般来说,需要有一大批这样的作品才能形成整个民族的未来的精神遗产。但是你的存在和你的文字,无疑是中国跨越当代精神空白,连接远古,走向未来的一种表徵。你的存在因此超越了个人书写的意义,是中国断裂的历史脊梁骨中,不甘瘫痪,试图恢复的信号和顽强的生机。

但是总体来看,我仍不乐观:文化断裂、精神萎缩、尊严丧失,是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收获”。遍数中国当代几茬作家,没有多少能跨越这个障碍的。中国实在太实用理性了?还是中国现行制度实在太残酷了?这种现象在别的国家历史上出现过吗?

冷战时期,两个世界对峙,较真。那时候,中国落后一步,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展现给世界,西方还要通过韩战、越战、金门马祖台湾问题,慢慢认识一个好战的野心勃勃的专制中国。而且中国国门的封闭,使它逃脱了世界自由力量的压力和自由大潮的冲击。冷战后,东欧全面融入自由潮流。中国本来捷足在先,却最终落在了后面。

克林顿当年演讲中关于中国一句口误“后极权主义国家”,说明了美国在心理上已经对中国的专制暴政解除戒备。而现在,世界格局也已经不再是自由与奴役的对峙,而是自由与恐怖主义的对立了。全世界都忙着争吵的,是如何对付伊斯兰原教旨恐怖主义。

本来已经落后世界百年的专制中国,这次被甩得更远了,整个被丢在了世界格局之外,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死地。不再有世界精神资源惦记中国的专制问题。可是这个已经被前东欧国家跨越和解决的问题,确是中国的当务之急,是中国最不能超脱的话题,是中国的命脉所在。不再有前苏联所面临的来自自由世界的对比和压力,中国要想继承人类比较合理的政治文化传统,必须孤军奋战。可是中国自己对自己处在历史上哪个环节、世界格局中的那个位置,并也没有清醒的意识。还总是拿着人家的问题,比如“后现代”、“后极权”等等,说自己的话,对自己的社会说话。除了跟在洋人后面的大脑,还有另一些坚决反对洋人的大脑,乐意用李光耀的“亚洲价值”对世界发言。这个价值,貌似尊重传统,实际上却阉割了弥漫于中国古典文化中自由精神,而且把中国人类从世界人类中分离出来,告诉世界,我们不是人,我们不需要人权,我们不需要自由,我们只要活下来,而且要以特有的犬儒方式苟活下来就行,就是我们的特色,我们的文化特徵,我们能贡献世界的产品!踽踽独行的中国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还以为,全是世界尤其是那些强盛的国家,特别惦记他。还以为,他一走进餐馆,所有餐桌上的目光就齐刷刷投向他,就像看一个令人嫉妒的伟大独立的东方英雄。不知道,除了投资,赚钱,把中国当成一个世界最大廉价生产作坊,没有人在意你是否还能支撑到明天或者明年。

我们错过了历史给予的一次次机会。我们永远说着跟别的民族不同的话,做着跟别的民族不同的事情,琢磨跟别的民族不同的念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这不是什么东方传统,这是东方传统彻底丢弃之后的虚荣和自我欺骗。我总是深深地为中国被世界文明抛弃,却自动斩断任何自我复苏能力而悲哀。

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文字,看出你不是一个莽撞的情绪发泄者,你给自己武装了相对厚实的精神资源,你知道自己在做着和俄罗斯精神承载者们同样的事情,这让我自愧不如,也让我十分钦佩。是真的。我因此发现,中国里面原来有不同的声音,而且一直有(再比如最近被取缔的《野草》们)。这好像是真正能跟文明世界对话的声音和文字,能跟欧洲虚无主义抗衡,跟俄罗斯精神接壤,能继承中国人文主义传统的声音和文字。索尔仁尼琴在被迫流亡之前,读过大批在极权体制下产生并与之对峙的文学作品和回忆见证文字。他因而知道俄罗斯民族没有倒在极权暴政之下,这个民族必定重新站立起来。我想像那些文字就是类似于你这样的文字。

可是悲哀在于,中国自己没有明白这对于中国人文精神的重建有多么重要。悲哀在于,一个民族用了五十多年时间的努力发奋,最终把自己丢失乾净了。你可能要等到出口转内销,才能赢得中国读者。而这样的方式,无论多么成功,都是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精神衰亡的标帜。希望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不是因为没的可写所以我不打算写《证词》书评,而是因为要写的很多,而我没有精力和时间甚至能力来评价你的文字。你的写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异数。你的存在也是。需要把你放在中国文学史中论说,因为你已经用自己的写作直觉和写作动机,写作背景以及写作方式自动进入历史。需要把你作为一种异象来分析,需要看明白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退潮,才能看明白你的存在的意义。

给你写这些,是因为读完你的《证词》有话要说,又说不成句,只好私下里跟你随意说。美国纽约交响乐团不久演奏了纪念911亡灵的交响音乐。标题叫做 “转生中的灵魂”。(On 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评论说,因为这作品写得太好,完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受欢迎程度将大打折扣。原因是,911惨剧刚刚过去,痛在心口的人们,不愿也不能托举那过于沉重的悲伤。评论认为,这部音乐作品,也许将在911十周年,甚至25周年之际,开始被人们接纳。这让我想起历史上另一个同类现象:描写纳粹集中营犹太人悲惨命运的《夜》,后来一直畅销不衰,被译成了三十多种文字,而且其内容被编入世界各国的历史教科书。书的作者埃利·维索(Elie Wiesel)后来甚至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但这部书稿却是犹太人于二战结束之后,整体沉默十年之久,才产生的。即便文字记录姗姗来迟,这书稿最初的写作、出版、翻译、发行,也是充满了孤寂和艰辛。你的文字,如果没有预期的读者市场,我不会太奇怪。不过原因肯定不是因为人们不能托举沉重的悲哀,却是人们,作为一个整体,根本不认为自己在经受苦难。可是我相信这书将和你的其他作品一样,成为未来中文世界对这个时代的特徵和真实情况的见证。这个时代,是一个过分野蛮而荒谬的时代,无病呻吟或者逃避历史现实的一类纯文学无论多么优雅,与中国血脉切断了联系,已经被判处死刑。可能沦为研究这时代荒谬本质的资料。因为并不是只要有人类就有高雅、就有纯粹文学艺术存在的。(我知道你多么醉心于诗,看书中你们那次在那个山水环绕的小旅店的陶醉和感慨,就知道你本来心里有多少诗。)你的努力,将让历史在未来避免以荒谬的面目继续下去。

我从老大的电脑里偶尔看见了你这次在独立作家笔会颁奖仪式上吹箫的词。那么怅惘感伤的东西,像是从你的另一个心里出来的。知道你虽然在里面,跟我们相距不远。谢谢你,还有你的文字。

北明

2004年11月1日午夜于美国

原载独立中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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